灵石主人

来生懒作春时树,半在寒云半入土。

【杜舞雩、弁袭君、花千树】哀江南(一)

(一)

            银树星桥的戏台,是整个城里最大最气派的。

            这一天,门口卖票的台子上早早的支起了告示,一向不曾抬价的戏票,从二十两银子一张涨到了五十两。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往来的人流禁不住为之驻足,“啧,怎么搞的,这么黑心的票价,银树星桥这是不想干了吗?”

            “孔雀回来了。”

            香老三蓝绒绒的扇子摇着胭脂风,初夏的溽热气黏得人心里闷得慌。香老三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银树星桥吱呀呀的红漆门,里头的戏台子已经搭好,轩冕堂皇。“今个孔雀回来开嗓,三年里这可是头一回。爱看便看,打那边去买戏票。还剩下半个时辰戏台子就要开场,咳咳,”香老三的语气像要酸出水来,他啪地把手里扇子一折,“过时不候!

            戏票还是被抢购一空。

            银树星桥的戏台下头挨挨挤挤,人们都恨不得把脚尖再垫高一点,亲眼目睹城里最大的名角,“黑罪孔雀”的风采。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菉蘋齐叶兮,白芷生。”

            孔雀唱着《招魂》出场,幽幽的声线清薄而几近哽咽,他打戏台左边的帷幕里款款现身,背后绣着金丝银线的华袍在地上逶迤。孔雀向前行一步,华服便在地上拖一寸,像是刚刚凋谢的春花顺着流水香消玉殒,却又决绝而不留余地而行进。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孔雀慨叹着,婉转的歌嗓里带着颤抖的媚音,唱到高绝处声线就变得男女莫辨。他高高地昂起头,然后脖子向后勉强的拗过去,像是骄傲妖艳的雄鸟濒死的模样,让人想起“纵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的哀愁句子。坐的靠近戏台的观众此时享有了无人能夺的特权,他们之中眼睛好使的,精准准看见了孔雀那只带着花纹的眼角流下的一滴泪水。就连那滴泪水都好像在听他的话,黑罪孔雀不愧是难得一见的角色。那滴泪水缓缓地沿着他瘦削的脸颊往颌角流去,犹豫着流连着然后滴落沾湿他繁缛的衣襟。孔雀的最后一个尾音在戏曲那仓惶和无措的悲怆中收尾,恰到好处,然后舞台之下毫无意外地响起了久久难以平息的喝彩声。

            孔雀回到后台,拿起手绢开始擦去绘在脸上的妆。精致的铜镜在他的眼前照出昏黄的人的轮廓,悲伤的韵调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悲伤。孔雀闭上眼睛,沉醉在戏中的一缕灵魂还没有完全回到他的身上,厚重戏服下清瘦的脊背还在出汗,指尖却是凉的,捂在脸上得以镇定栖栖不定的精神。他眼角雀羽的纹样是天生使然,并不是一种特殊的妆面。也许天生就是做戏子的料吧,他面上的华妆褪去,苍白的脸颊徒留振翅欲飞的雀羽痕迹,那些羽毛在铜镜的昏黄中林林总总。他闭上眼睛,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二)

            太夫来看孔雀的时候,孔雀已经在妆镜台前睡着了。

            她自然是有戏台后头隔间的锁匙,推开了门,看见了孔雀疲惫的样子。

            夜舞鱼龙花千树,她算是孔雀在唱戏科班时候的师妹,那时候孔雀是惊艳四座的美少年,青衫落拓气,仿若清风吹竹檐,戏班子便把他戏称作“风檐公子”。然而待到孔雀出道,他便一改以前浅画青衫的模样,换作了秾艳阴沉的妆面。久而久之“风檐公子”这名号便再没人呼唤,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艺名“黑罪孔雀”。这一个黑字,一个罪字,令他周身的气质呼之欲出。只剩下花千树一个人,忙前忙后日日价寻来他处,还是一口一个“公子”地叫着。

            花千树自然不一般,孔雀与花千树交好的事情,整个银树星桥戏台子,那是人人皆知的。

            花千树知道孔雀喜欢喝什么样的甜茶,一泡茶里放几个枣子才最合适,她还知道他喜欢拿什么样的手帕子擦额角的汗,这纺帕子的线要用几两蚕丝几两棉,右下角要绣上几朵石竹草。就想眼下她知道用什么样子的力度取来取来毯子给孔雀盖在身上,孔雀才不会醒,就像她知道她临出门前往耳垂后面抹上一点什么香蜜,孔雀才会在和她并肩的时候,不觉得刺鼻,还要感到喜欢。

            花千树是喜欢孔雀的,银树星桥的所有人都知道。孔雀也知道。

            整个银树星桥,孔雀跟她最好。好到称呼名字都显得生分,于是便亲昵昵地唤上一声“太夫”。他的太夫是个风尘女子,这一点孔雀心下是了然的。日日里涂抹成雪肤红唇的模样,精致的裙裾彰显着她曼妙的腰身。太夫是个美人,举手投足都是暮春节气柳絮纷飞的模样,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的别具一格。太夫站在孔雀身边,一整个隔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夕阳橘红色的光晕从窗户里斜照进来,凝聚成一束点染起放置行头的木箱子上面飞舞的灰尘。孔雀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太夫梳妆精致的脸,他伸出手去,太夫仿佛十分会意地,轻轻俯下一点身子,让孔雀的手可以抚摸到她的脸上。孔雀的食指戴着珐琅彩的长指甲,夸张又秀美。那指甲凌厉的触感和孔雀手心里缱绻的温柔对比鲜明,这些触觉从花千树脸上滑过,她的笑容尽态极妍。“公子,你醒了,今日你还没教太夫身段呢。”

            孔雀觉着口渴,伸手往梳妆台上去,就迎上了太夫推到他手边的冒着热气的玫瑰茶。“弁袭君真是好福气,”孔雀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顺手也给太夫捧了场。茶水香甜入口,润罢喉咙孔雀便站起身来,“今日教太夫一段什么戏呢……那折《桃花扇》你可学过么?”他说着,不待花千树回答,自己便一手捻开扇子,一手引着目光远远指向前方,千回百转地开了嗓。

 

(三)

            有人来银树星桥做客的时候,孔雀和太夫正在内间里头学戏。

            眉眼冷寂的一色秋穿着长袍啜着茶,听完了来人的意思,轻轻的哂笑一声。

            “哈,天葬十三钗?这帮看客啊,居然这样调侃这里的名角……不过说来,这整个戏班上下,杜先生可知道,要想画出银树星桥最别具一格的人物,应该在这里寻谁一观么?”

            茶桌对面,来访的人剑眉星目,听到银树星桥的主人有心为他引荐,心下直爽便撑着桌子欲站起身来。

            一色秋还是冷淡淡的样子,轻轻偏过头,用眼神示意,“喏,杜先生可听得那边厢有练嗓的声音,你自己前去拜访吧,若有两个人在里头,便由你自己决定给哪一位画像才所当宜了。”

            来人水蓝色的发丝随着他生风的步伐飞扬起来,显出刚平中正的阵势。他抬手方欲叩门,便又听见身后一色秋不咸不淡地叮嘱,“对了,那人的脸你若是熟悉,也不要唤他的艺名。你若是想要与他畅快相谈的话,最好称呼他的真名,弁袭君。”

            杜舞雩叩门三声,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来人并不是熟悉的角色,一个白脸红唇的年轻姑娘,好像被打扰了手头事情的节奏,脸上隐隐地着显出一丝不耐的样子。

            杜舞雩走进屋内,这屋子很小,窗子也未打开,因而从外头进来的人,能嗅到里面因为长久待了人而弥漫的胭脂气。他往里头一步一步走,胭脂的气味愈发浓郁,可知涂脂抹粉的便不止这女孩子一人。最里头摆着一套背对着他的桌椅,那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从背后只能看出来他穿着墨绿色的长衫,乌黑里面夹着灰白的长发顺着肩颈散下来,素净而萧索的样子。杜舞雩不由自主地往铜镜里看,在模模糊糊的昏黄中与背对着他那人的眼睛对视。再走近几步,那穿长衫的人便转过头来,轻轻地嗽了嗽嗓子,“这位先生,你来这里,所为何事呢?”

            “阁下便是弁袭君么?在下杜舞雩……”他才只来得及说了这么几个字,便看见眼前人低低的孔雀眼挑剔的斜睇起来。

            “杜舞雩……嗯,观阁下气宇非凡,为何身上衣衫却是这么破落?”

            “唉,实不相瞒,眼下饥荒遍地,在下也是落魄书生。官府虽能暂时救济,在下却不愿觍颜接受那食粮。四处谋功名不得,好在还有一技之长,便是能写能画,想着若能有些贱卖些作品换得粮食,那果腹也能心安理得了。”

            弁袭君自上而下打量着眼前的杜舞雩,听了片刻,便明白他算是个四处流浪的画客。这时日来到银树星桥,也不过是因为听了有人指点,说这里是“美人无数”,整个城里的富家太太、纨绔子弟整日价便是听戏,个顶个都是那些名角的戏迷。他若画了台上唱戏的名角,那些个画作是想不大卖都难。

            银树星桥里面的人,自然是不知晓饥荒之事的。就好像仙人楼阁悬空现,衣的是锦食的是玉,哪里能知晓人间的疾苦。花千树有时候与弁袭君打趣,说银树星桥是在腐肉枯骨上头搭戏台,来来往往赏钱最多的,又有几个是平头百姓,还不都是杀人吮血发着国难财的达官贵人。

            往往这些时候,弁袭君就要将他带着雀羽纹样的眼角低低地往下那么一压,来彰显他的不悦:“太夫此言差矣,我们若是连戏台都不搭了,那百姓们成日里就只剩下叫苦连天,连片刻欢愉的时候也没有了。他们现在偶尔还能来看戏,我们何尝不是在救赎他们呢?”

            就像此刻,高傲的孔雀听罢来人的话,便带着五分的激赏和五分的怜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梳妆台上搁着前日里烟都大宗师古陵逝烟送的翡翠大扳指,孔雀把那扳指抓在手里把玩,澄澈的翠料和他食指上坚硬的珐琅料碰在一起,发出铛铛的响声。孔雀抬起眼睛看着杜舞雩,“弁袭君没有读过什么书,”他留一个意犹未尽的尾音,“不过还是读过几天的。古人说的‘安得广厦千万间’不知道说的是否就是先生这样的人。只不过自己还落魄成这样,却惦记着饥荒的百姓,实在是……啧,有点窘迫啊,不然你就在我这里暂留几日,等到把自己拾掇好了,再出去接济四方上下如何?”

            杜舞雩的眼神凝滞了一秒,一贯紧锁的眉头却未见有放松的意思。一个“这……”字卡在他的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犹疑了片刻,他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明日带你上我常去的裁缝铺做件衣裳。嗯,年关里人家送我的蓝绸子还有的是,就一并送给你了。弁袭君本来也穿不惯那么浅的颜色。”孔雀扶着梳妆台站起身来,像办完了一件要紧事,嘴角轻轻巧巧地往上扬起来。口中还不自觉地哼着脑海里反复闪过的唱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啊……”他右脚往左脚之后撤了一步,手指尖牵着眼神点在了杜舞雩的眸光里。眼见着杜舞雩眼神动了一动,与过往每个为自己痴狂的戏迷一般样,孔雀便顺势把目光又别了过去,“哈。”

 

(四)

            杜舞雩暂住在银树星桥的偏房里,楼上正对着就是孔雀练功的阁楼。

            他每天在窄窄的条案上铺纸研墨,落一笔下去,就听见楼上孔雀振开水袖的声响,再落一笔,就听见孔雀踩着高高的练功鞋,来来回回的脚步。

            有的时候,他也能听见有女子进来与孔雀交谈,谈话的内容听不清楚,只知道都是呢喃的亲昵话,然后话语声渐渐低下去,便有笑声从两人那里传来。

            “这个人还真是风靡一时的人物呢。”杜舞雩心里莫名生发出这样的句子,他当时正写到“悲哉秋之为气也”,一不留神就在顿笔的地方留下了一处洇墨。

            孔雀来敲门的时候,杜舞雩已经写到了“众鸟皆有所登棲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心中正有块垒不能平,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有了愁愠色。孔雀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锦囊就往杜舞雩的手里放,杜舞雩愣着,手伸过去又缩回来,然后问了一句,“这是何物?”

            “梨花酥。”

            这半个月以来,孔雀敲他房间的门,被称作桃花酥、杏花酥、梨花酥的锦囊送了三五次,杜舞雩赧颜收下之后,打开来里面都是碎银子。

            孔雀接济他,又不想让他面上难看,这才有了锦囊的掩饰,有了内中酥皮点心的名字。

            杜舞雩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他使劲地摆手,“不可不可,我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先生的美意,无功受禄,我实在心底惭愧。”

            弁袭君便将拿着锦囊的手收回来,也顺势迈一步进了杜舞雩的房间,然后反手将门关上。“上回的杏花酥你可食完了么?”他一边问着,一边用斜斜挑起的孔雀眼打量着小小的侧房,随即便看见了条案上摆着的冒着热气的茶盏。孔雀直接走过去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呵,好香的茶,一块杏花酥换一盏香茗,弁袭君这也不算亏本。”然后他便坐在了杜舞雩常坐的座位上,等着杜舞雩往下接话。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弁袭君坐着,杜舞雩便站着。他站着有些无措的样子,眉眼里倒还是淡定的。“这碧螺春好是好,可惜性寒凉。像在下这样每日书画为业的,需要宁心静气的喝便喝了。像阁下这般,人本来就清清瘦瘦,每日里还少不了活动筋骨的,再喝这茶,就容易伤了元气……还是不如来一盏祁门红的好,只是夏日里饮红茶讲究的就更多些……”

            杜舞雩说下去,吟诗品茶的风雅事他懂得真正多。他的声音传到弁袭君耳朵里忽明忽暗的,时而真切时而就变成了混沌的背景音。眼前这人要是论渊博跟风雅那可真是有说不尽的韵味啊,弁袭君暗自里咂摸着,他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折子戏里头风雅书生、状元宰相的见了千千万,可是跳出戏本外头,像杜舞雩这样退有吟诗作画之情,进有兼济天下之心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等杜舞雩话音落下,正在张罗着就算省下三日的饭菜钱,明个就上街给弁袭君将二两祁门红买来,弁袭君心里也正在耐人寻味。哈,十二岁的时候学唱莺莺传,还说久居深闺的崔莺莺一见张生就动情定是戏词里的玩笑话,如今十几年过去,再回过头去斟酌,方觉得这样的情愫,或许也是所言不虚呢。

            孔雀心里百转千回,嘴上却不言语一字。杜舞雩站着,他坐着,片刻间的沉默相对。只有窗外被风吹动的流云在缓缓地聚散,让阳光打在两个人鼻梁上的角度也不断地改变着。

 

(五)

            花千树喜欢孔雀,这件事的开端很早很早。

            早到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可能是十岁的时候她和上官圆缺打架,对方在她脸上画了两个大鸭蛋,孔雀被她拉来壮胆撑腰,也可能是十四岁的时候她和香老三争一块衣料,衣料被香老三抢走而她正委屈地哭起来,孔雀拉她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双巧手给她缝了一个精致无比的妆奁包。更可能的是她学戏不好的时候让一色秋冷言冷语地呵斥一顿,孔雀作为整个戏班子学的最好的人,却不厌其烦地日日帮她练功,不论冬夏总是瘦削削凉冰冰的双手按在她肩膀上,一点一点地帮她摆正身段,久而久之,那手指尖上凉冰冰的触感就渗透进了她的心底里,就像埋下了一根冰做的针,此后时日漫长,她的心头有多少热血涌动,都无法将这根针融化开来。每当思念袭来,月光照来,或者一举一动一咳嗽,都能感觉到心口上那一点沁人心脾的触感,跟孔雀的手指尖触及她肌肤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孔雀大概没有办法对女孩子发生情意。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很少,孔雀本人是一个,花千树是一个。说起来,花千树大概是孔雀察觉了自己是如此之后,第一个由他口中得知这个秘密的人。

            此外或许就没有了。除非有心人细致入微地观察孔雀的生活习惯,或者在他在戏台上扮唱旦角的时候联想良多。杜丽娘和柳梦梅他都演过,一个人能撑起来一出戏。可是反串的时候竟然比本色出演的时候更别有风韵,这或许便是黑罪孔雀的名号能响彻全城的独绝之处了。

            对于孔雀的无法回应,花千树并不在意。她要的也并非是蒲柳人家的明媒正娶,而是说到底也不过“陪伴”两字。她是不可以嫁人的,本身就是靠着台上轻歌曼舞的姿色招徕观众,夜夜笙歌才是银树星桥的本来样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日子望不到尽头,聪明如她却又怎么会亲手了断自己生活的去路呢。有一年春天木棉开了花,红艳艳的一朵一朵落在草地上。花千树和孔雀肩并肩坐在树下聊着对将来的盼望。她的公子身上香香软软的,比姑娘的美艳还要更美艳。“公子,等我们以后老了,不用再忙了,就在一起做个伴好吗?”花千树自然而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雪色的发丝在孔雀的肩头蹭了蹭,孔雀转过头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嗯,太夫,多谢你的陪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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