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主人

来生懒作春时树,半在寒云半入土。

#任平生# #杜伤怀# #锦绣# 【又寂寞又美好】



任平生带着锦绣来到停云山庄的时候,杜伤怀正举着一把锄头忙东忙西。

那锄头细细长长的,杜公子的把式也花拳绣腿。任平生和他鬼精灵的丫头在他背后笑起来,笑声太大了,杜伤怀才回转头来,然后顺手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那发丝泛着淡淡的绿色,别致如塘前柳。杜公子低头才看见任平生领在手里的锦绣。小丫头戴着大大的眼镜,口中吃着一个棒棒糖东看西看的。杜公子便放下他虚张声势的小锄头,腾出手来揉了一把锦绣的头。锦绣很快地躲开了,顺便忿忿地甩了甩头发。她的两个桃花鞭随着她甩头的样子也一甩一甩的。杜公子笑起来,抖开扇子轻轻地在胸前摇着。这停云山庄让杜公子整饬得是端的好,杨柳依依樱瓣飞,似乎永远都是暮春天。

刚来的时候锦绣怯生得很,整日价躲在自己屋里不出门。一日里下人刚端了晚饭给杜公子送来,杜公子便撷了扇子去敲锦绣的屋门。那时日有人来访杜伤怀,送了他一柄潇湘骨的扇子做伴手礼,杜公子乐颠颠地接过来却故意摇头,不可不可,湘妃泪让人砍了执成掌中玩物,绸缪拼却红颜死,让人伤怀啊。

下一幕便见着杜公子正拿这潇湘扇子骨轻轻叩门,大小姐,出来吃晚饭了,你再不来,若给你饿瘦了,待你义父回来领人,定要责我怠慢了你。唉唉,珍馐只合盘中冷,叫人伤怀啊……才说着,砰地一声门开了,锦绣看也未看他一眼,一门心思往自己桃花辫子的细稍上系一个樱桃坠儿,倔倔地抿着嘴儿,却是听话地向着前院走去,杜公子便跟在她身后乐呵呵地摇扇子,然后到堂中坐下,才看她翘了二郎腿,闷不做声地往自己口中送一小块儿豌豆糕。

那杜公子闲不闲的便揶揄她,大小姐胃口这么好,却要把小人这庄子吃穷了呢,唉,下人眼瞅着也要请不起,怎生是好,我的厨艺却是不敢恭维,实在是愁煞人呐。

那锦绣抬了眼睛瞅瞅他,眼珠动了动,卡在鼻梁上的厚镜片却没动。自小给任平生当小秘书,她近视眼的度数深到懒得讲,眼前的杜公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锦绣也不做声,吃完便离了桌往自己屋子里回转去,顺手还在衣襟上擦擦,依然是小孩子模样。杜公子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一个诶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掂量了半晌还是咽了下去。随即侧头往窗外看,夕阳西下,暮色染得整个院子里的柳条都金灿灿的,唉,杜公子还是叹息了出来,如此美景却无人相对吟诗啜茶,真是让人伤怀啊。

第二日杜伤怀自屋内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晨起读书忒忘情,不自觉地忘了时间。随即便急匆匆往锦绣屋里赶,唉,真是的,竟然忘了嘱咐下人给大小姐准备早上的吃食,明明昨夜睡前还惦记着街拐角的枣泥红莲酥,这一带住着的小孩童都乐意吃,常常是挨挨挤挤小手里捏着铜板便要踮着脚尖向老板买上一角解馋,心细如他杜公子这样的人,又怎么不惦记着给老友家的大小姐买来尝上一尝呢?谁知道走到锦绣屋前的时候却看见门半开着,里头没有动静敲了许久也没人应,正在纳闷的时候却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喂,还愣着做什么。”一个喂字便代替了他的名字,杜公子眉眼之间却忍不住染了笑意,回头一看,锦绣围着几乎跟自己一般高的大围裙,手上端着的一盘点心还冒着热气,然后看似不经意地拿了一块递给杜伤怀,喏,爱吃便吃,不吃的话我可就都自己吃光了。

杜伤怀捏了一块儿点心在手里,还用另一只手接着酥酥脆脆掉下来的渣子,然后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地吃了起来。那点心甜滋滋的,是他没有尝过的味道。锦绣却不以为然地白他一眼,啧,有了好吃的就乐开了花,没出息,跟臭老头一样。然后便从围裙油乎乎的口袋里掏出菜谱细细地用手掌心摩擦着,哼,臭老头,之前都以为你吹牛皮,想不到你这枫糖栗子糕还真是男女老少通通吃,哼……

任平生死的消息传回停云山庄的时候,日头刚刚过午。

杜公子愣住了,听说那一役太上府也同时崩毁殆尽,感风吟月如他,竟来不及惜怜那些随太上府一道碎裂殆尽的透亮冰凌。

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写一封信,信很短,半页纸的样子,他写了撕,撕了又写,笔下昙花诗如蕞,生来头一次,杜公子恨起自己言不达意来。

信装进信封的时候天刚刚擦黑,杜公子拿着信封在手里去敲锦绣的屋门,那会子锦绣在吃刚摘来的鲜桑葚,指尖舌尖都吃得黑乎乎的,又是懒散闲愁无所谓的样子,接了信哼着鼻子便回手关上了门。杜伤怀站在紧闭的门前愣了许久,他的手止不住地摇着扇子,晚间的风凉了下来,不觉着凉,还觉得心里搅和地乱糟糟的。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杜伤怀回屋的时候一路上都在嚼着这句词。他甚至有点儿想再去敲一回门把那信封给索回来,就说诶呀诶呀你看我这糊涂的,想给你送一本闲书看怎么送成了信封子,弄错了弄错了你还没读吧,窥看别人的隐私可是不好哦?一面又觉得早了晚了都瞒不住,又不忍得看少女这么被瞒下去。然而亲口对她说不是实在太难了吗。杜公子突然觉得前情往事让自己伤怀的时候胸口都反而如有清风拂过,这一次怎么觉着这么堵呢,不堪说不堪说,陈陈相因,总归是哪里错了数。

第二天早饭之前,杜公子想了一万零一种可能。要是锦绣不出屋,或是揉着红红的眼睛出来,或是一出来就抱着自己大哭起来那可要怎么办呢,一想到这就心里揪着疼,用和田玉的把件在手心里攥,用潇湘骨的扇子往胸口上抵,也没有任何缓解。

可是她刚一敲门锦绣就出来了,眉眼低低的看也未看他一眼便往前院走。不说话,坐下就吃,一口一口好像很急的样子,嘴里塞满了食物,奶黄包的薄皮给她潦潦草草地咬破,烫人的馅儿流进嘴里,洒进盘里,顺着手腕子滚进袖口里,她被烫得流出眼泪来,然后便抿紧了小嘴,不咽,也不吐。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掉进盘中,混在浓稠的奶黄馅儿里,无法再吃。

杜公子拍了拍她的头,这次锦绣没有气呼呼地躲开。他叫来下人说,把这些奶馒头用笼屉腾一腾吧,是了是了,我们还要再吃些,迟会儿再拿上来吧,不吃怎么行呢,春来柳絮散,叶落也归根呢。

停云山庄多了一把小锄头,和那原本的大锄头样子相仿,也是精雕细琢,但是纤纤细细,虚张声势的模样。

锦绣还是原来的样子,话很少,脸色有点儿苍白,但是并没有明显地消瘦。

小锄头跟着大锄头挥动,在他们安静的后院里。一抔一抔的花瓣被安放进葬花的坟冢,然后填土,然后为它们唏嘘,嗟叹,写诗,伤怀,然后例行公事一般地,离开。直到来年这些花冢早被遗忘,其中的花的尸体就变成了春泥,孕育着属于大自然的新的轮回。

在感风吟月的轻盈之中,原本背负着太多沉痛的少女,终于也慢慢明白,原来消逝的过程,也可以是如此。

又寂寞,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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