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主人

来生懒作春时树,半在寒云半入土。

【玄黄三乘】支离(2)

(六)

地冥独自待在永夜剧场里,抽着烟。

永夜剧场的窗帘很厚,他不喜欢见光,待在里面的每一天都暗如黑夜。他创作,完成的未完成的作品码在墙角垒起高高的堡垒,堡垒将他呵护其中,也阻碍了他的视线。

永夜剧场和黄泉三千不一样,后者是他给别人打工,前者是他自己的置业。永远是午夜场的演出最为震人心魄,妓女军阀无业游民蜂拥而至,盛宴过后一转身,空余下烟花满地。

地冥是很孤单的人,昼伏夜出,不与人深交。鲜少有人将他和二十年前的某个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联系起来,毕竟他总是带着面具。洋酒商行的老板有一天窥见了他没有捋顺的红发,于是在递给他一瓶波多黎各红酒的时候冒冒失失地问他与十七郎是不是同一个人。这段荒唐的插曲以洋酒商行老板中毒暴毙而告终。地冥做事,轻纵,狠戾,而且草菅人命。

他与过去告别,决绝得一干二净。说一干二净也不尽然,除了剧场的里间,还保留着当年德国进口的那一架白色三角钢琴。

他已经不再弹琴,琴盖合着,积了厚厚的灰尘。他有的时候将那琴盖当作桌子,在上面用细瘦的手指玩一副扑克牌。扑克牌的背面是诡谲的纹样,一万个秘密呼之欲出然而将言又止,他沉重,阴暗,不喟叹也不大笑。手指抚过一排倒扣着的扑克然后将它们逐一收起,他收起那些扑克牌的时候,指甲无意间挑开了其中一张的夹层——他用细瘦的手指,再次将它们不动声色地压紧。

穿着小丑装的打工仔进来跟他说话,“冥冥之神,有人在外头找您,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地冥的烟抽完了,两指夹着烟蒂,周身弥漫着呛人的气味。

“他说有一票,请您走一趟,只是……这事地冥做得来,十七郎做不来,端看……端看您现在是什么身份了……”打工仔勉为其难复述一遍,好像花完了全部的力气。

地冥半秒都未犹豫,姿态风骚地从衣架上扯来风衣往身上一披。他将扑克牌揣在怀里,英制的钢笔和羊皮的笔记本也都揣在怀里,目的未知。他走出去,还是孤身一个——临走之前回头嘱咐:“今晚的演出,记得安排得精彩些,坐在前三排的还是照例,一人赠一杯红酒。”

 

(七)

1913年,冬,山海关。

朔北的寒风吹得人脸疼,数九寒天,积雪严屹堆在路边不化。那时候十七郎和玉公子已经割了席子,非常君好说歹说,三个人最后同游了一次,从南方往北方坐火车走,路上吃的每一顿饭都是散伙饭。

到达山海关的时候劲风萧索,再往北去就是大清国最早先时候的大本营。非常君说还走吗,要不然咱们直接一路往奉天府吧!玉公子就抻他的袖子,打住打住,差不多得了,迟早也是要散伙,晚一天早一天的有什么分别。非常君说那好那好,那你们得答应我最后跟我登一次城楼,我平生里第一次来这么像样的北方,我老祖先扎根骑射的土地我见都没见过一次,你们陪我往北望一眼,总行吧?顿了顿他又说,往后我想起大冬天的西北风就能想起你们俩,你们俩一走,我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有这么好的朋友了。

十七郎和玉公子没有推脱的道理,情分转薄了记性还在,以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算数。他们登上城楼,山海关自古是咽喉要塞,有天下第一关的美誉。风愈发加剧,往南看萧然广远,往北看林海雪原,他们三个肩并肩远眺,说话要喊出来才能彼此听见——人的嗓子和呼啸的风争夺主动权,人永远只能屈居下手。

非常君就着大风开始喟叹。“去年的雨下得不好,”他这么开头,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你们还记得吗,等我到了南京,唉。”他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同游同寝的十七郎和玉公子在他到达南京的前一晚正式作别。玉公子姿态清高,挽留的话不说一字,只警告说没有了我你个落魄戏子怕是大街都没得住。十七郎身段端着,细长凤眼斜睇一番,你少拿这话压我,我视你做玩物是赏你脸面,可不是贪你半张破床。

非常君继续絮叨,絮叨的话在风里变得寡淡。他说十七郎啊你当时到底去了哪里,我推门进到别苑的时候就剩玉逍遥一个人在窗边看雨。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次我可是敲了门的,补完这半句又觉得没有什么加上的必要然而话已出口。他自备一把金伞,而玉公子是个宅男,唯独他们执拗的剧作家一意孤行在电闪雷鸣的午夜出走,重重摔了门,消失在黑暗里,浓郁的红发被水层层穿淋,凋谢成一朵萎靡在命运赞歌之中的大丽花。

十七郎别过头来,非常君,你多管闲事。

非常君咽了一口唾沫,许是因为错过了饭点,饿。

十七郎又不依不饶来了一句,别说不是闲事,我还告诉你——于你来说,就是闲事。

那时候十七郎站在左边非常君站在中间,玉公子站在右边离他们有三尺远。十七郎伸出右手来越过非常君的身子往玉公子那边够。手指的姿态是温柔的,本来他想干什么没人知道。可是玉公子发现了他图谋不轨,转身一瞪眼的工夫,十七郎的手就转而掐上了他的后脖颈子。

冲突升级为肢体冲突。

非常君摁着十七郎不让他动手,玉公子愤慨地揉着自己被掐出青紫的颈子怒目而视。风从三个人的耳边穿过带着搓火的意味,山河破碎用什么都缀连不完整。玉公子手攥着拳头突然振臂高呼,“吾侪不出于时何欤?”拗口酸腐,从模子里新刻出来还带着木屑。十七郎转过头来逆着大风,一头红发反过来扑在他的脸上,一张口就塞进嘴里,“放你的屁,”他狠狠白了一眼,“早晚粉碎你的傻白甜——你当这有用吗?”

非常君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美梦不美梦的。他隐隐地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可是他没法知道,知道了就破坏了一种平衡,好像天平的中轴永远不能参与到两边的摇摆中去,一生中正平和,滴上机油保持灵动婉转,没办法做到抬头探脑,窥见秤盘里究竟放着什么引人入胜的物什。

脑海里响起十七郎嘴尖舌利的呛人话,非常君啊,你多管闲事——他咂摸着,人生除死皆闲事。

 

(八)

人觉走在路上就突然被抓,无妄之灾。

照例黄衫子,照例哼着歌,照例手里捏着三个铜板,想要去街拐角买块一咬一流馅儿的奶油炸糕。

没招谁没惹谁,就突然被两边窜出来的黑衣人摁住,直接摁趴在地上,三个铜板滚到下水道里丁零作响。人觉的脸被侧着摁在地上,他眼看着今日份的奶油炸糕随着脏水付诸东流,心里头一阵绞痛。

人觉眯缝着眼挣扎,有话好好说呀……?

他被带回监狱里。懵逼了一路,反省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是不是走过路过没忍住吃了三条街开外的盗版掉渣饼,无形之中助长了侵权的勾当,还是说打斤卤豆干都要赏一块现大洋而且不让找钱,不知不觉干扰了市场平衡?

罪不至死啊?

人觉让给关在一个隔间里,铁栅栏门,跟早上没出摊时候的早点铺子大差不差。他看着铁栅栏门突然饥饿难耐,又重新想起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奶油炸糕,双重暴击。

有穿着黑制服的人走过来,公事公办的语气,一看就不是管事的。他说,“觉君,抓您是因为您是贝勒府的大公子,想跟您问点前事。”还称作觉君,带着浮于表面的敬意。人觉就在里头一副呜呼哀哉的表情——我可求求您了,我早就被剔出家谱了以后祖坟都没我的一抔土,劳驾您让我出去吃奶油炸糕,我分您半块,我分您三分之二成不成?

黑制服明显地咽了咽口水,他喉结很大,这样的小动作过分明显。他还是意志坚定地说,“觉君,这我可做不了主。”

人觉在号房里头受尽虐待。

说受尽虐待,大约也不尽然。只不过每天的饭菜是清汤寡水,豆腐赐浴华清池,白菜洗澡没油脂,三五天下来,人觉饿得前胸贴后背,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可是又闲得慌,就特别想说。

没有说话的对象,他就总跟外头监管他的黑制服闲侃。他说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怎么样,我什么都不图,闲着也是闲着,你凑过来点我给你讲,你要是听乐了,就小声点乐。

黑制服凑过来,还是没有抵抗住这百无聊赖的诱惑。觉君絮絮叨叨地讲起小二十年之前的琐事来,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拼拼凑凑拼拼凑凑就是一册万言书。他用A君代替十七郎,用B君代替玉公子,用C君代替自己——他永远把自己放在最后。然后故事一说,就说了大半天。

大半天过去,觉君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小,没一会没了动静,似乎要睡着了。

黑制服居然来了兴致,也难怪,人觉是什么人物,看过的好戏一出接一出,久而久之讲起故事来那是绘声绘色跌宕起伏。他眯着眼装睡,黑制服就叫他,“觉君,觉君,然后呢?”觉君就装作大梦方觉醒,“什么然后?”

“A君和B君呀,A君最后给B君弹了一首黄泉永夜曲,说到这您就睡了,然后呢??”

人觉把眼睛眯得更细,就好像对着阳光观察,耐不住炫目的刺激。他继续笑,一直笑一直温柔恬淡,他说然后啊,然后我饿了,你要是给我弄来一块椒盐核桃排,我就给你接着讲。

黑制服陷入了进退两难的人生悖论。而人觉顺水推舟,他将手拢在嘴边做耳语状:“来,我告诉你哪能买的着,有两种,一种甜奶油的,一种咸奶油的,我要第二种。”

 

(九)

1915年,春,上海。

十七郎最后给玉公子弹了一首黄泉永夜曲。

在倒数第二小节有一个反复记号,他弹完一遍,又折回去再来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似乎陷入了魔怔无休无止。

玉公子穿着白西装,轻轻地倚靠在硕大的琴架上。白色的琴身白色的西装,十七郎敲击钢琴的时候玉公子的盆骨也会有相应的共鸣,他好像是琴的一部分,只不过属于他肉体的这一部分,已经鲜少被剧作家灵秀的手指所触动,而喑哑多时,生疏乐章。

十七郎和玉公子已经两年不见,这两年里十七郎周游各地,玉公子待在上海的玉公馆里,玉公馆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云海仙门。听上去好似是一个传播玄玄思维的避世清地,实际不是,纵浪大化中,并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上海不是一般的地方,自道光廿二年开放通商口岸开始,这座城市算是古老国度最早吐故纳新的洋场。那时节各种自由运动已经开始席卷,罢课和罢工的游行声不绝于耳。上海有新的报社成立,明里是报社,还兼翻译西方的名著,暗里是资助学生运动的大本营,成立的那天邀请了社会各派名流出席,心怀爱国大志的金主们杂糅在各派名流之内,玉公馆的大公子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位。

非常君也受邀前来,他拿着请柬进门,有人认出他来,低声的唤了一声“觉爷”,他就用手做往下压的手势,嘘,我们府上老爷子还健在呢,这名号我不敢当。

那人也识相得很,迎来送往,远近通达,看着非常君往里走的背影,追了一句,“少觉爷。”声音钻进非常君耳朵里,他无奈一笑。

奇的是十七郎也来了。他没有家世不会寒暄,没有表情的时候眼角自带着乜斜的孤傲,在一片名利场里显得格格不入。玉公子以为自己先看见了十七郎,心里咯噔一声。也不是想躲,但感觉芒刺在背,他才不想躲,那个人无可置辩的魅力只会让人想靠近。只不过他俩交好的时候是想凑上去亲吻,交恶了,就变成想凑上去照着脸啐。

玉公子当然不会照着脸啐,他紧紧地捏着一个杯子,装了一底儿的白葡萄酒,抬起手来想往嘴里灌。

却猛然看见十七郎转过脸来,举杯冲他做了一个相邀的姿势,狠狠地笑了一下,然后精准地同步,和玉公子同时将酒液倾倒进了嗓子眼里。

十七郎喝下去的是不是酒,难以揣度。倒是玉公子对上十七郎的眼神,顿时感觉自己咽下去的玩意,变得比马尿还难喝。

散会之后,三个人重新聚到了一起,看看天边又看看脚下,没有什么话说。

还是玉公子先恶言相向,先心虚的人往往先虚张声势。他说十七郎你来凑什么热闹,别是来搅局的吧!彼时十七郎正从非常君手里一个一个地捡的蜂蜜杏仁吃,他白了一眼,语气不屑,“我?我的身份多了,今天仪式的钢琴演奏家,明晚报社开业演出的剧作家,还有报社的专栏也归我写,你又算个什么,配和我说话?”

非常君还是照例听不得嘴尖舌利的话,觉着脑仁疼外加耳鼓膜嗡嗡作响。他赶紧给十七郎嘴里塞了一大把蜂蜜杏仁,手里剩下那几颗都倒进了自己嘴里。他转身要走,以为短暂的重逢到此为止,却突然听到身后白色的钢琴,传来明柔流畅的旋律。

玉逍遥收藏的这架钢琴叫做永昼之琴,耀眼的白色,天顶上的水晶灯打下光彩来熠熠生辉。十七郎神情专注一头红发流泻散落在暗夜一般的领口上。三不五载之前,他在床上和玉逍遥依偎着醒过来,他用玉逍遥的两个掌心做琴,双手支撑在其上自顾自地弹奏,嘴里哼着调子,滴答答,滴答答,婉转又动听。

玉逍遥心里有细细碎碎的二月兰沿着春天开放,然后哼了一声,媚俗,再然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首曲子名叫什么?

黄泉永夜曲——在十七郎心里,永夜的乐声竟然是如此的明媚而温柔。

映照永生之光啊,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他的身份着实很多,一部分告诉了那二位,另一部分,永远在暗无天日处深埋。

 

(十)

黑制服心生怜意地看着人觉,他音容颓丧地斜靠在铁栏杆之上,鼓囊囊的黄夹袄被压成一格一格。

“觉君,您别指望了,您就是再吃一百块核桃排,我们也没法把您放出去,您是真不知道,发话要抓人的人呐,是那个地冥。”

人觉听着他的话,把手里最后一点酥脆甜腻的渣子吞咽完毕,嗓子眼里缭绕着一股恼人的燥意。

地冥是谁?觉君与十七郎失去音讯,已经二十来年。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报社开业那年的玉公馆里,他们三个人黑白色调的一张合影,在眼神汇聚的那一刻思绪游离。那照片留在人觉的抽屉里也刻在他心里,淡淡地刻了一层,刻得不太深。人觉闭上眼睛去描摹暌违已久的故人脸颊的轮廓,巨大的面具排山倒海而来仿佛在这一刻才终于提醒他之所见不过是那人若隐若现的一个躯壳。真正的在哪里,遮挡的是什么,无从得知,所谓的挚友二字在二十年后冰冷的牢狱成为了故人嘴角挑起的尖锐的讽刺——思绪流转,燃烧了冰凉已久的血液再次获得温度,记忆中黑与白交织的面色重新活泛起来,十七郎失色的唇角再次染上殷红,并且勾勒出一抹怵目的讥笑。那时候挥斥方遒书生意气,金戈铁马山河表里,六百年能让阳关古道变成荒无人烟的死亡之海,人心不如石头,一阵秋风吹起来,就要吟唱起等闲易变的歌诗了。

矫天下之大情。人觉想着,如若说有生之年能给当年的他们三位写一部传记,那就叫《支离》吧——不,不好,应该取一个更有生趣的名字,叫《凌烟阁情话本末》,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那个凌烟阁。

片刻,有人来了,配枪的卫兵开道,排场大得很。人觉抬起眼皮一看,一个背着手踱着步穿着黑蓝色制服的人来到牢房之外,他的制服华丽绣着金色和紫色的丝线,挺括却遮掩不了他瘦削的身材。他的眼角压得很低一如当年忿忿不平的神态,胸中有块垒,因爱才能生恨,从不平之气能看出不死的热忱来,改头换面,连金红的发丝都舍去,而华贵却阴郁的紫发垂于身后。可四目相对时候那样尖锐的触感穿过人觉的眼窝深处直刺向他的心底,冰河破碎,疾风骤雪——那样的目光,不是十七郎又会是谁?

两侧的卫兵向他行礼,“恭迎冥冥之神。”他们这么说着。

人觉闭上眼睛往后靠过去,哈,他短促地笑了一笑,嘴角扯开无奈的弧度。

“收起你无用的叹惋吧,非常君。”地冥先开口,面无表情语气凛冽。他叫他从前的名字,自从贝勒府的老觉爷过世,人觉继承名号以来这个少年时候的名字就没人再用。念旧的人后知后觉,在全副武装里自以为是。地冥继续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其实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无神论,中统机关高级军官的私生子,自幼丧母,不服管教闯荡江湖,因在家族大排行十七,遂以十七郎的笔名做游艺作家,少年成名二十来岁已发表多部剧作,更因与玉逍遥公子,少贝勒非常君的交游传为一时美谈,坊间人称“玄黄三乘”。后传闻因三人对时政之见解针锋相对,遂作纷飞劳燕,玉公子赋闲府内,非常君继承家业,而十七郎销声匿迹,一遁便是廿载光阴。

1912年南京的秋雨,浇透了十七郎似烈焰燃烧的红发。那天晚上他回到同在南京的父亲府上,撞上铁门然后用脊背倚靠着慢慢滑坐下去。十七郎的皮囊从他与玉逍遥决裂的那一刻开始风化崩解,就像覆盖在干涸土地上的薄膜终尔做不到阻止稚嫩的青苗曝晒而死。无神论归来,成为中统特务机关的一份子,而他的父亲,长居帷幕之后隐遁无形之内的那位高级军官,终于欣慰地看到爱子走上了他毕生期望之路。

地冥看着人觉,逝去的光阴在他们的眼底更迭飞逝。人觉不再做无用的劝慰,转而问道我早就不是贝勒府的公子了你抓我能问出什么来,你以为我和那帮摩拳擦掌嚷嚷着皇上回来了要再留起辫子来的烂货是一个鼻孔出气吗?地冥打断他,不是因为这个,你再好好想想。

人觉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从下面缓慢而矫揉地抬起来,你不会像那帮闲人一样……也觉得我就是下毒贩刀炸铁路的那个登不上格调的鬼麒主吧?

地冥憋不住嗤笑一声,非常君,你也太看不起我。

“我被你害的好苦啊……”人觉眼神空洞,或者故作眼神空洞状,坐在一堆干草里,干草摩擦着沙沙地响,他雍容平和的眉眼在带上三分苦笑的时候就显得魅力非常,那带着苦笑的眼睛忙不迭迎上地冥深邃的紫目,他递了一句,“好友。”

地冥背过身去,手背在身后攥着拳头。“非常君,我的目标是天迹,”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满都是志在必得,“我要先请你来,他才能来。”

人觉听到了和他意料之中相似的答案,他心中明瞭,有些羁绊就像坚韧的藤蔓,在挥刀斩断的那一刻就从创口开始孜孜不倦地增生。藤蔓在这样鲜血淋漓的伤口生长了二十年早就成为了怪物,将他们包括缠绕最终扼上咽喉令人窒息而死。他笑了一下,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他说好吧,好吧就这样吧,我待在这里,等着他来,我们就又能重聚了。

地冥沉默凝重,冷酷而高高在上。他迈着步子离开,像二十年前一样微微驼着背。长期伏案写作消磨他的身体,瘦削而阴郁就像潮湿而生满苔藓的角落。他临走之前,嘱咐看守着人觉的卫兵,“晚饭给他加一笼叉烧包。”走出去两步他又停下,“错了,爱吃叉烧包的是他不是你,我把你们两个弄混了。”

“那就赏他一杯永夜剧场珍藏的红酒吧,从头顶上浇下去!”地冥远远地走开,巨硕的领子撑持起瘦削的身板,他总是刻意地强调着诀别的声势。人觉留在孤单的牢房里以一枚质子的姿态徒然徘徊,走廊里传来沉闷的回音。

 

(十一)

1917年,扬州。

这一年的八月十七郎和玉逍遥又见过一次面,关于这次会面,非常君是全然不知的。

那一年光景很不好,金圆券疯狂贬值,南涝北旱收成不利。还没出正月玉公馆的老爷子就一命归天,腊月十五的雪连带着跟全家老少出了殡。转过四月贝勒府的老觉爷也死,嗓子里长了瘤子,喝不下水说不出话眼睁睁地耗了三天半,一城烟絮做了薄命谶,洒不尽的白钱四下翻飞。老觉爷临死跟非常君断了父子情,一辈子不谅解,说他暗地里资助搞运动的学生,实实在在丢尽了旗人的脸面。老爷子咿咿呀呀伸出颤抖地手指点着让三福晋立了遗嘱把不孝子扫地出门,三福晋心疼孩子,虽说不是亲生的吧,暗自把遗嘱改了,保留非常君继承了人觉的名号,又怕老爷子在天之灵发怒,钱财遗物是一分都不敢分给他名下。

非常君一整年都为了家里的事情焦头烂额,便分不出半点精力来管十七郎和玉公子的破事。

而玉逍遥夜半里往临时的住所走,他带着文件坐火车到扬州来,月白的长衫还带着栀子的淡香。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口中哼着姜白石的《扬州慢》,才唱到“桥边红药”四个字突然耳边响起了枪声,子弹从他颈子上擦过去,摸了上去一手黏糊的血,再偏一寸他就一命呜呼。蝉鸣在枪声寂静之后更显得喧哗刺耳,声声惨淡而此起彼伏。玉逍遥扶着墙慢慢蹲下,惊魂未定,远远地看着巷口走来一个黑色的剪影。

时任中统少将的无神论朝着他走过来,从衣服到头发,已经不是玉逍遥认识的样子。可是当他紧紧捏着玉逍遥的下巴强行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站着,指尖的气力和温度,以及借着月光四目相对时候饱满而富有张力的怨怼,都和不久远前他所熟稔的恋人如出一辙。

无神论看了一眼玉逍遥的伤口,“呵,你要感激我及时甩了那小兵一个耳光,要不然,你现在连魂都不剩了,可怜的玉公子。”

玉逍遥不明就里。

“你的命只能是我的,我还远远没有玩够。”无神论甩下一句,开始从他的身上搜索文件,摸来摸去从贴身的衫子里摸出一大叠来,然后洋洋得意地拍在了他的脸上。玉逍遥因为失血而重重地喘息,每喘一口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无神论给他搜身的手法也和做爱时候的前戏有几分近似,暧昧又缠绵,而且七擒七纵。“仙衣眠云碧岚袍,玉墨舒心春酝瓢……”无神论一面上下其手,一面凑在他耳边轻悠悠地念。这是玉公子题写在书房门口的一副联子,十七郎当时端详一番嘲笑他说实在是假潇洒,而此时此刻,无神论猛然将手收紧搂住玉逍遥的腰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你现在,还能行也逍遥,坐也逍遥么?”

玉逍遥被带回中统在扬州的驻地。那地方从外面看来就是一间琴行,从里面推开暗门走进去,龙潭虎穴令人望而生畏。玉逍遥没有被限制自由,反而有人给他包扎了伤口,允许他在琴行内四处行走。他循着琴声见到了无神论,紫色的短发,挺括的制服,年轻有为的军官模样。只有那一双修长的手还保有着与剧作家相同的澎湃与灵动,他在钢琴上演奏为这两个人所最熟悉的黄泉咏夜曲,滴答答,滴答答,婉转明亮的旋律仿佛时光凝成露珠,从草叶之上滴落下来。

那架钢琴是玉逍遥再熟悉不过的永昼之琴。他并没有过多的意外,他开口问道,你已经派人搜过玉公馆了?

诚然。德高望重的玉老爷一命呜呼,柔弱的小妹送去了香港读书,偌大的公馆除了存放玉逍遥文件的几间屋子房门紧锁,其他的地方都是空空如也。中统的人能在扬州截到于他玉逍遥本人,那么去他的府邸把秘密文件搜罗一空,顺便把合心意的珍玩瓜分殆尽,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无神论蔑笑,“哈,说来也怪,我弹过那么多名贵的钢琴,还是你的这一架,把玩起来最顺手。”他手上停下来,转过身四目相对,“和你的身体一样。”

玉逍遥并没有如他想象一般被过分地激怒。

相反,他开口,语气深沉,是平日里不多见的严肃,“以往我说你不务正业,整日靡靡之音,八成是错了,十七。”带着反思的柔情,温和得令人心生惧意。

无神论皱眉,“不要叫我那个肤浅的名字。”

“只是,为什么?”他问句简短,一字一顿。

无神论离开琴凳,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你在教会任职,还为左翼学生联盟筹款,你——天迹。”他重重地强调了最后两个字。那两三年以来,东南沿海基督教会突然出现了一位名号响亮的人物,四处支持学生运动,暗暗地却又雷打不动地和腐朽的国民政府叫板。为了真正的自由早一天到来,不惜散尽家财力挺风雨飘摇的出版业,甚至频频亲自出马为各地学生组织传递文件。基督教会推崇他的贡献,又保护他的身份,遂以“天迹”为其代称。在无神论麾下的中统特务破解他的身份之前,没有任何人知晓悠游闲暇的玉逍遥公子,就是胸怀天下,先忧后乐的天迹先生。

而无神论第一个识破他的身份,相知多年,难免带着宿命的意味,在年少有为的军功薄上自鸣得意地用鲜血点染出一枝红玫瑰。

以天迹身份进行活动的那几年,基督教会最大的阻力来自国民政府的特务“地冥”。他们的工作时常遭遇破坏,就是那个代号是地冥的小头目和他麾下走狗所作所为。这些碎片在玉逍遥脑海中迅速拼凑,成为了斑驳的图景叙说陈年旧事。“你就是地冥,你……十七郎?”

“哈哈哈,天真的玉逍遥。你真的以为,这些学生过家家的小把戏能给时局掀起什么涟漪吗?黑暗是永恒的,永夜才是照亮人们永生之光,我之所以创作,就是为了赐予他们虚假的美梦!”被揭开身份的无神论语气陡然提升,言辞出乎意料地激越,“一切美好都是虚假,十七郎也是虚假的,只有永堕无间才是最终的宿命!”他狠狠地凑过去拉住玉逍遥的领子,做出要在他脸上啃下一口血肉的夸张姿态然后又猛然放开之后放肆地大笑。

“你,天迹,你一无所有了!带着你流着血的身子滚蛋吧,父亲说的对,权力的滋味让人迷恋,我想拥有什么就能拥有什么当然也包括你!现在的你就像我掌心玩物,啊哈哈哈……”无神论狂妄地高声尖笑,声调刺耳仿佛金属相互摩擦,“我要让你知道,一败涂地的落水狗是你,而这场游戏最后的赢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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